玫瑰吟
“啾啾”，鳥鳴聲從林子里傳來。陽光透過交錯的樹枝絲絲縷縷傾酒在初春的嫩葉之上。渺渺的霧氣在光束中彌漫升騰。地上積滿了一層厚厚的落葉，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窸窸作響。一個身穿黑色風衣長發飄然的女人從不遠處走來，一只手拿著一束紅玫瑰，另一只手拎著一盒東西，看上去不是去賞景，更像是去赴約。她的目光直逼不遠處梧桐樹下的一座墳，腳步和眼神都在落葉中散發的霉且潮濕的氣味中緩緩而來。雙眸之下流露哀憐和憂傷，更多的是痛楚?？拷?，靠近，向墓地靠近。
身體緩慢地蹲了下來，把紅玫瑰輕放在墓碑前，倚靠著。打開紙盒拿出一塊巧克力放在墓碑頂端，久久地凝望墓碑上年輕男人的遺像，似乎在向她微笑。女人的淚水潸然而下，嘴里發出“嚶嚶”的抽泣之聲，雙肩在起伏顫抖?！胺?，你知道嗎？我又來看你了。今天是第十三個情人節，我倆有四千七百四十五天未相見??！”女人用手擦試著男人的遺像:“我常在夢里遇見你，夢見咱倆的過去，夢見僅僅只有半年時間的戀愛……”
雨兒十八歲那年讀完了高中，便離開鄉下去城里找工作，那一年是秋天。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起了縐褶的花格子襯衫，挎著一個花布包，身影出現在大街小巷，工廠門口?？兄掷溆钟驳酿z頭，灰頭土臉。一次次碰壁，一次次退縮，她失去了勇氣，身上的錢所剩無幾。那一刻，她格外想家。天已黑，漫無目地的憔悴影子蹲縮在大橋下。一彎秋月掛在蒼穹，仰望著，想念著，晶瑩的淚珠躺在月光里?？粗?，看著，她實在太累睡著了。一陣瑟瑟的秋風吹過，睡夢中的雨兒雙手不由自住地抱緊了身體，昏昏沉睡。
深秋的夜寒冷，露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朦朧惺松地睜開了眼?！斑钡匾幌禄琶ζ鹕?，身上的一件秋衣滑落在地上。
“你是誰？你想干什么？”她雙手緊抱在胸前，眼睛里充滿驚恐。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別怕，姑娘。我進城買了些東西剛巧經過著，看見你冷得哆嗦，又不好叫醒你，脫了一件外套給你披上?！?/p>
雨兒這時才發現地上的確掉了一件外套。聽對方這么一說，繃緊的神經這才松緩了許多。彎腰撿起地上的外套，用手拍了拍遞給他:“謝謝你?！鞭D身想走。
“大晚上的去哪里呀？一個姑娘家不安全。如果你愿意就去我上班的地方住一宿吧！”他的話怔住了雨兒。
心里想:的確，天太晚了，看上去他不像一個壞人。正在猶豫。
“坐我自行車上吧，外衣你先穿著，天冷?！庇陜鹤谧孕熊嚭蠹苌?，看見他賣力地蹬著車，那一刻，她心里很溫暖，是油然而升的那種。自行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城郊處，遠遠地看見工廠的燈光，聽見機器的響聲，周圍散發著油墨的味道。
“快到我上班的地方了?！?/p>
“這里是印刷廠嗎？”
“姑娘真聰明??！你怎么知道的？”
“我聞到了油墨的味道?！?/p>
倆人說話的工夫，自行車已騎到了印刷廠門口，倆人下了車。門衛的大爺笑呵呵地打招呼:“肖工，今天你值夜班遲到了?！贝鬆敵蛄顺蛴陜河终f:“這位姑娘面生，也是咱們廠的？”
雨兒膽怯地躲在他身后。
“哦，王大爺，忘介紹了，她是我表妹，想到咱廠里來看看?！?/p>
“哦，這樣??！那好吧！姑娘請進?！蓖醮鬆斪隽艘粋€同意的手勢。雨兒拽著自行車后架緊跟著進了工廠。
“你叫肖恭？”她疑問。
“我叫肖峰，是廠里的工程師，大伙叫我肖工是簡稱?！彼χ卮?。雨兒聽見他這么一說，覺得自己出奇得傻，竟讓人家看笑話。
“對了，老半天還沒有問姑娘芳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雨兒?！?/p>
“雨兒，這名字好聽，有詩意?！?/p>
“媽媽說生我那天天正下著雨，說來也怪，我很喜歡在雨中奔跑和散步?！?/p>
“呵呵，你還有這愛好哇！”肖峰爽朗地笑著。雨兒感覺身邊的這個男人很隨和，很親切。她忽然發覺自己話又點多，趕緊沉默下來。穿過幾條林蔭道，來到了生產廠區。肖峰把自行車擱置好。
“雨兒姑娘，我先帶你到我的宿舍去休息，給你弄點吃的，行嗎？”
“嗯?！庇陜狐c了點頭。
宿舍布置得很簡潔。一張單人床，被褥疊放得很整齊。一張書桌臨靠著窗，書桌上擺滿了許多書籍。臉盆架上掛著一條雪白的毛巾，放著一個搪瓷臉盆，盆底上瓷釉著兩條紅鯉魚，活靈活現的。雨兒環視著房間里的一切，隨手拿起一本書，是一本愛情詩集。不一會兒，肖峰端來一碗熱呼呼的面條進了屋。
“先對付一下，大晚上的弄吃不方便。我得上班了，你把門關好，吃完了早點休息?！闭f著話，肖峰隨手把門關好離開了宿舍。雨兒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狼吞虎咽吃了起來?？曜釉谕肜飻嚵藥紫?，她發現碗底還有兩個雞蛋，吃著，吃著，眼角竟然濕潤起來。肚子喂飽了，雨兒伸了個懶腰，無意間又看見書桌上的那本詩集，拿著書往床上一躺，一付很享受的樣子。翻開書，掉下一張相片，是肖峰在某大學門口照的，他笑得很陽光。雨兒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撫摸相片，手瞬間又閃電般地縮回來，心里怦怦直跳，臉上發燙。她心里知道自己這一切是何故，自己可能喜歡上了他。她又回想了一遍從大橋與他相識之后的情景，身體暖暖的，眼里溢出一種滿足或許是幸福。嘴角掛著微笑，慢慢地閉眼鼾然入睡。這是她在城里睡得最踏實，最香，最美的一個好覺。
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天亮了。雨兒從美夢中漸漸舒醒。扭了扭脖子，伸了個懶腰，一眼瞧見書桌上已放著油條，鹵蛋和豆漿，還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雨兒姑娘，廠里機器出了故障，我要加班。吃過早餐后你到廠里的浴室去沖個澡，剩下的時間自由活動。
“還真細心，真體貼?！庇陜盒睦锿敌χ?。吃完早餐后拿著洗澡的用品出了屋。心里尋思:浴室在哪？對，去問一下門衛的王大爺不就知道啦！”
王大爺拿著掃帚正在清掃廠路?！巴醮鬆?，你好！你能告訴我廠里的浴室在哪嗎？”雨兒走上前恭敬地詢問。
王大爺抬頭愣了愣:“哦，你是昨晚肖工的表妹吧？怎么你表哥沒有告訴你？”他嘿嘿一笑。
雨兒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表哥還在加班呢，沒來得急告訴我?！?/p>
“你表哥是個好人嘞?！蓖醮鬆斦f完話一邊手指著一邊說，把浴室的方向給雨兒交待了一遍。
“謝謝王大爺?！庇陜壕狭艘还?。
溫燙的水“嘩啦啦”地沖了下來，淋在雨兒身上，特舒服。在鄉下可沒有這種條件，都是燒水放在木盆里洗。這樣的洗浴還是在高中畢業前在小縣城里跟同學們享受過一次，沒想到第二次的這種體驗會在大城市里，而且還是在工廠。她盡情地享受這種鄉下人看來奢侈的洗澡方式，洗凈了身上多日的灰垢，更多的是煩憂。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顆飛濺的水珠，如此歡快自如。
甩著飄逸的長發，走出了浴室。路上遇見的工人都投來羨慕的眼神。
“姑娘真俊?！甭犚娪腥丝洫勛约?。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和竊喜。經過廠子門口時，她看見肖峰躬著身子在修理機器的背影，拿著澡盆竟然走了進去。有位工人攔住了她。
“我說姑娘，看你不像是我們工廠里的人。這里是工廠，外人不能隨便進出的?！?/p>
“我，我找肖峰?！庇陜簯B度略顯強硬。
“你找我們肖工？你是他什么人啦？”工人追問。
“我是他表妹?！庇陜汗室獯舐暼氯?。
正在忙碌的肖峰聽見雨兒的聲音起身回頭，他眼神呆住了，盯著雨兒看著。雨兒忽然“撲嗤”捂嘴大笑，這才使他緩過神來。迎上前去。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你剛才笑什么？”
“這么，表妹看表哥不允許？我笑你的臉像一個大花貓?！庇陜悍磫栔笥秩滩蛔⊥敌?。她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敢這樣說話。剛說完話，她從澡盆里拿出毛巾遞給肖峰，“擦擦臉吧！”
有工人開始起哄，“還是表妹替表哥擦吧，擦得更干凈?！?/p>
“對呀，都是一家人嘛！”大家伙調侃著他倆。
“擦就擦，有什么不敢?！庇陜耗闷鹈硖嫘し宀林?。工廠里響起一陣唏噓之聲。
“肖工，姑娘不是你表妹吧？她看你的眼神不一般喲！”
“肖工，我是過來人，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吧？！”
雨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從肖峰的臉上縮了回來。倆人的表情有些尷尬。
“去，她叫雨兒，是我的表妹。大家伙別瞎扯了，把油印機的螺母緊好就可以正常工作，快點干活?！?/p>
“肖工，你就去陪你的表妹吧，剩下的活我們會干好?！?/p>
“肖工，表妹也好，戀人也罷，反正你是有艷福，大伙說，是不是?！庇钟腥似鸷逄Ц?。雨兒此時把頭埋得很底，不敢說話。
“別跟他們計較，工人們都這樣尋開心，心里卻善著呢。我帶你出去走走?！?/p>
“肖工，必須手拉手哇！”
“沒完了，是不是?！毙し寤仡^瞪了那位工人一眼。那位工人吐了吐舌頭，沒事人一樣。
交談中肖峰大概了解到了雨兒的情況。
“我們廠里正在招普工，如果你愿意留下來的話，我帶你去報名?！?/p>
“太好了，我愿意，我愿意留下來?！庇陜焊吲d地拍手。
“謝謝你，肖峰?！彼π叩匮a充了一句。
“不用謝，是你機遇好?！毙し逭f著話帶她報了名。又帶她領了工作服，叫人安排了女生宿舍。
“和你同寢室的大姐叫李萌，她上班去了。以后工作和生活上她就是你的師傅。我先去工作了?！?/p>
雨兒點著頭，忽然問了一句，“肖峰，我可以去找你嗎？”
“當然可以?！毙し遄呱锨?，從口袋拿出一些錢塞到她手里。
“先拿著用，我工作去了?！闭f完話，肖峰離開了女生宿舍。望著遠去的背影，雨兒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是感激還是喜歡，可能都有。
在宿舍把屋子收拾干凈，已臨近中午。
“是雨兒姑娘吧，我是李萌。咱倆去食堂吃午飯去?！?/p>
“你是李姐吧，以后跟你同住一屋，請多多關照?！?/p>
“雨兒，別客氣啦，肖工都向我交待了，走吧，先解決溫飽?！崩蠲瓤蜌獾卣f。
在食堂打好了飯菜，她倆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雨兒，你就吃點蔬菜？”李萌從碗里挾了塊魚擱在她碗里。
“不用，李姐。我在鄉下吃貫了?！毖矍昂鋈环帕艘煌爰t燒肉。她抬頭看見肖峰正沖她微笑。
“李姐，你倆一起吃。廠里臨時還有個會要開?！?/p>
回到宿舍，李萌替雨兒倒了一杯熱開水。
“李姐，我們能聊會兒嗎？”
“可以呀，離上班時間還有一陣子?！?/p>
“李姐你成家了嗎？”
“孩子都兩歲了，上班離家有幾個小時路程，周未休息才回家?！?/p>
“那，那個什么，肖峰也成家了吧？”雨兒說話有些緊張。
“你說肖工啊，聽說女朋友都還沒找呢?！?/p>
“怎么會呢？這么好的一個人，沒有女朋友？”
“聽說她們嫌他家窮，是鄉下的。怎么？你喜歡肖工有女朋友？”李萌故意反問說笑著。
“鄉下人怎么啦，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庇陜恨q解。
“哈哈，我看出你喜歡他?！?/p>
“李姐，你壞死了?！庇陜赫Z氣嬌嗔。
“好了，不逗你了，他對你的關心，你對他的表情逃不過姐的眼睛，既然喜歡就大膽去追呀！我得上班了?！?/p>
第二天，雨兒正式上班。她天真爽朗的性格很快就和工人師傅們打得火熱，大家也喜歡上了這位鄉下來的小姑娘。幾天下來沒看見肖峰，她心里犯急。打聽到是他去探望鄉下生病的母親，她似乎也像生了病，整日無精打彩的。
周末的傍晚，李萌回家看兒子去了。她一人傻愣愣地坐在宿舍窗前，望著幾乎掉光了葉的樹，心里泛起莫名的孤獨和失落?！斑诉恕庇腥饲瞄T，漫不經心走過去把門打開。是肖峰！目光驚喜之后，她抱住了他?！靶し?，我好想你?！边@種突如其來的擁抱一下子認肖峰語無倫次。
“我，我去鄉下看母親去了?！?/p>
一語驚醒夢中人，雨兒松開了手。
“對，對不起，剛才，剛才我不該那樣?！彼椭^，掰著手指。
“雨兒，看，我給你帶了什么？”肖峰從禮品盒里拿出一塊咖啡色的東西遞給了她。
她咬了一口?！翱嘀杏刑?，真好吃。這是什么呀？”
“好吃吧！這是巧克力。喜歡吃下次再給你買。咱倆出去走走？”
“嗯，好?！庇陜焊吲d答應。
工廠不遠處，是一條較寬的公路，一面靠山，一面臨江。往前走一段稍陡的坡，是一座橋。橋下奔流著河水，遠山的天際讓晚霞染紅。
“好美?！庇陜后@嘆。
“的確很美，我經常來這里散心。這里有雄渾，有力量，有生命……”
“你說什么呀？我聽不懂?！庇陜捍驍嗔怂脑?。
“不好意思，你以后會懂的?！毙し蹇粗h方，眼神有一種憂傷和渴望。
雨兒很聰慧。工作一個多月就能獨自操作印刷機。大家都非常喜歡這位活潑可愛的姑娘。這天剛發工資，她興沖沖地跑到肖峰宿舍?！靶し?，我發了工資，還你錢?！?/p>
“雨兒，先給你鄉下父母匯些錢去，我的不急還。吃塊巧克力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