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是酒杯酒水是無奈
一
“叮咚——叮咚——”門鈴脆響。
“喲，小寶來了?！眲⒂⒁话炎プO子肥嘟嘟的小胖手領進屋里，“你媽媽咋沒來呢？”
“我媽媽去上班啦?！靶毮搪暷虤?，“奶奶，這是媽媽買的大鯉魚，她中午要過來吃您熬的魚，媽媽說您熬魚最好吃?！?/p>
劉英隨著小寶的手指瞅瞅兒子手里提的黑塑料兜，魚正在里面折騰得歡，尾巴打得塑料袋啪啪直響。
“啟亮，鳳兒又加班了？”劉英問，“她們真是太辛苦了，家務什么的你多做點啊?！?/p>
“嗯，知道，阿姨?，F在銀行有很多硬性攤派，任務完不成拿不到全額工資，她又去找同學拉存款了?！眴⒘恋灰恍?，“我爸呢？”
“他啊，吃完飯就去找老張下棋了。來，把魚給我，我先整出來?！眲⒂⒈剂藦N房。
二十年前，劉英等兒女在外地站住腳跟，才無牽無掛地跟啟亮的父親老劉湊到了一起，二人商量不領結婚證，百年之后各回各“家”。那時他們都剛過天命，啟亮大哥二哥成家另過，只剩啟亮在縣城讀高中。劉英為人厚道，自己兒女不在跟前，她就把老劉家當做了余生的依靠。她一心一意跟老劉過日子，拿自己的退休金供啟亮上學，幫啟亮的兩個哥哥帶孩子，凡是母親應盡的義務都一一做到。一直到啟亮結婚后，劉英才松了口氣，任務終于完成了。每到雙休，劉英都要孩子們到家來聚餐，一家人其樂融融，安享天倫。老劉對這個后老伴那是沒的說。
漸漸地，劉英和老劉上了年紀，劉英還好，老劉時不時鬧毛病，哥仨輪班帶他上醫院。
那天傍晚，啟亮剛下班，大哥二哥在門口等他，他很訝異，以為出什么事兒了呢。一問才明白，原來大哥二哥是說，一個老爹就夠伺候的了，等老太太生病了又多一份累贅，不如趁著老太太硬朗打發她走，反正也不是合法夫妻。啟亮以為那么做不合適，他說不出口，再說父親也不會同意。啟亮把倆哥哥丟在身后，騎上自行車走了。有一段時間了，從老太太的態度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啟亮估計大哥二哥也沒有跟老太太攤牌。
啟亮望著窗外，樓下一架薔薇豎起了綠墻，淡粉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夏天來了，綠意更濃了。
看著熊大熊二和光頭強出傻相，小寶一個勁兒咯咯笑。
“叮咚——叮咚——”小寶聽到門鈴急忙跑過去，“媽媽回來了?！遍T開了，小寶喊了聲伯伯好，就又回到電視機前，陷入動畫片里。
啟亮一看是大哥二哥，心竟莫名地緊張起來。
二
“哦，老三也在啊，正好?！贝蟾缯f完一扭頭，沖里屋亮開了嗓門，“阿姨，我們哥仨有事兒找您商量?！焙茱@然，他聽見了廚房嘩嘩的流水聲。
“啟明啊，你們上這屋來吧，鳳兒買的魚，我還沒整完呢?！眲⒂⒄f話柔和干脆。
啟明擺了擺手，老二啟東跟在大哥身后，啟亮起身倒杯水走近小寶假裝照顧孩子，根本不看大哥二哥。其實，老大老二對他也沒抱什么希望。
“說吧孩子，你們又遇到什么難處了？”劉英正把洗干凈的魚放進大白瓷盤，一臉的平靜坦然。
“沒，沒什么難處，我們，只是，考慮到您和我爸年紀越來越大了，最近吧，我爸身體又不大好，考慮到以后你們相互照顧會越來越不方便，不如，不如您和我爸，現在就，就分開吧?！眴⒚髡f得不很順暢，但表達相當明白。
“啊——”劉英一聽嘴巴張得老大，就像吃拉面沒來得及咀嚼，又硬又長的面一半留嘴里一半順進了食道。她兩眼瞪著這不是兒子卻當親兒子待的中年漢子，好半天才緩過神來，臉上寫滿無盡的落寞。沉默片刻，幽幽道，“如果你爸同意，我沒意見?！?/p>
“剛從門房過，看他正和老張專心致志下棋就沒打擾他，這不，先來跟您商量一下。這些年您在我們家受累了，我們會記住您的好。再有，您大孫子也到了搞對象的年齡了，如果是我爸一個人，跟我們哪家住都方便，這所房子呢，我們哥幾個折算好了，也就可以騰出來給您孫子娶媳婦了。阿姨，您可要理解我們啊?！崩洗竽樕蠋е唤z不易察覺的驚喜，上前幫劉英把魚鰓魚尾等扔進垃圾筐。
“什么也別說了，說多了都是淚。我理解就是了?！眲⒂I眼婆娑地擺擺手，“你們啊最好也別跟你爸說，雖然我們是半路夫妻，感情卻不比某些原配差，你們跟他說也白搭，白惹他著急生氣，他若再犯病你們的麻煩可就大了。后后再說，我自有主張?！?/p>
啟亮人在客廳，耳朵卻跟著大哥二哥，他再也聽不下去了，三步兩步躥進廚房?！澳銈?，你們真好意思??！”啟亮用手指點著大哥二哥，“二老過得好好的，你們這是干嘛??？”
“行啦行啦，有你什么事兒，看在一個娘腸子爬出來的份上，到時候讓你跟著沾光就是了?！倍鐪惤鼏⒘炼呧止?，他很不耐煩。
“三兒，小寶還小，現在的房價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還要說什么，劉英搭話了，“好了，你家哥仨而別因為我鬧矛盾，我在這個家一天咱都和和氣氣的好不好。啟明、啟東你倆也把老婆孩子叫過來一塊吃吧，鳳兒買的魚不少，我再炒幾個菜。一會你爸回來，誰也別提剛才的話題啊?！?/p>
老大老二臉騰地紅了，就像被人抽了嘴巴，說句不用了，就急急忙忙走了。
魚熟了，噴噴香。鳳兒吃得很開心，小寶吃得很快樂，老劉吃得很幸福。啟亮滿懷心事。劉英魂不守舍。
三
新周開始了，啟亮被派外出學習一段時間，但工作再忙，他也沒忘給劉英掛個電話，說自己最近出差，勸劉英別沖動，他會和大哥二哥電話里進一步商討。劉英叫啟亮放心，她不會做傻事的。啟亮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也就從那天開始，劉英不做早飯了，說自己渾身發懶，叫老劉自己去外面吃。老劉叫她去遛彎，她借口去學抓牌頭也不回走出家門，不到飯時不回來。進家門涼鍋冷灶，她就埋怨老劉啥也不會做，跟他沒福享。一連幾個雙休日，劉英也不叫孩子們來聚餐了。老劉說想孩子們了，劉英就說你自己登門去看吧，我又不欠你們家的，別總把我當老媽子使喚。老劉望著劉英，一臉的丈二和尚，你沒事兒吧，他問。
“我能有什么事兒，你看我像有事兒嗎？”劉英挑了挑眉毛。
“那，你……”老劉滿是疑惑。
“我突然想明白了，這個家有我什么啊，兒子孫子都是你的，我就是你們家免費的保姆，我要為我自己活了。明白不？”說完劉英冷哼一聲，“我想過自在日子嘍，對了老劉，咱今兒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省得我兒女回來看我還要像住旅館似的?！?/p>
“那我怎么辦？”老劉急了，“你不能這樣！”
“我不能哪樣？我跟你什么關系？不就是做伴兒嗎，我煩了，不想和你玩了?！边@么氣賬老劉，嘴上說得輕巧，其實她心里跟燒開了鍋一樣。
老劉沒話說了。
夏天的早晨，太陽總是那么勤勞。陽光從窗簾縫隙偷窺劉英的那張心事重重的臉，她睜開眼發現老劉不在身邊，她麻溜地穿上衣服，發現笨手笨腳的老劉正在廚房做早飯，劉英這顆心一下子柔軟了?？墒?，想到對老大老二的承諾，她心一橫，一個字沒說又回到床上閉目養神。飯上桌，老劉叫她吃飯，她都沒瞧桌子一眼就數落：瞧你那副笨樣兒，能做出什么好吃的飯，我外面吃去。
劉英出去就沒回來。她包里裝著工資卡和自己那所房子的鑰匙，日常用品家里應有盡有。
啟亮從外地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還不算太晚。正打算逗小寶玩會，卻接到老父親電話，說劉英最近一段時間脾氣不正常，又懶又橫，出去一天了還沒回，可能回自己那個家了。啟亮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告訴老父親別著急，他去阿姨家看看。
進入小區，啟亮遠遠就看見住一樓的劉英家亮著燈，窗簾上映出一個孤獨的身影，背靠著窗，靜靜地立著，一動不動。啟亮停下車，敲開門，劉英一愣：“啟亮，你學習結束了？”
“阿姨，您傻不傻啊，何苦折磨我爸，也折磨您自己？”啟亮也不答話，只顧著埋怨劉英。
“我早晚都是要離開的，我不愿意這個家因為我這個外來人鬧得不愉快，再說我也答應了你大哥二哥?！眲⒂⒘鳒I了，“你以為我折騰你爸我心里好受嗎，嗚嗚嗚嗚……”劉英哭出了聲。
“阿姨，咱不說了啊，容我慢慢想辦法，時間不早了，我爸還等著您呢?！眴⒘晾饎⒂?，鎖門走人。
啟亮他們到家，老劉在澆花，每一個花盆里的水都在往外溢?？匆妱⒂?，老劉花灑一扔，上前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好像一松手她就會飛走似的。
看著兩位老人，啟亮的心好像泡進了山西老醋里。
四
天越來越熱，劉英的心卻感覺越來越冷。
這天早上，劉英和老劉剛從菜市場回來，啟明帶著老婆、兒子還有未來的兒媳婦敲開了門，手里大兜小兜的都是吃食。
“靚靚，快叫爺爺奶奶?！眴⒚骼掀胖钢柜诊h飄的女孩，神采飛揚地介紹，“爸、阿姨，這是你們的孫媳婦?！?/p>
劉英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了房子的事兒，繼而臉上堆滿笑容，禮貌性地夸獎幾句。劉英想，這姑娘也就是條桿好，五官都小而且給人一種緊湊感。老劉卻瞅著姑娘直點頭，臉上的每一個汗毛眼兒都漾著笑。劉英暗自思忖：真是一畦蘿卜一畦菜，各人的孩子各人愛，這人啊，真是多遠是多遠，多近是多近，差一韭菜葉也不行。我這是怎么了，胡思亂想什么呢，這樣想可有失厚道。劉英趕緊驅走心頭的雜念，招呼啟明家的端上自己剛買回來的香蕉和大紅櫻桃。
晌午時分，啟東一家也來了。劉英隱隱感覺到他們事前有約，因為老大老二很有一陣子沒登門了。她想，干脆給啟亮也掛個電話吧，于是接通后她故意大聲講話：“啟亮啊，你大哥二哥他們全來了，還有你大侄子的對象靚靚也來了，你下班接上鳳兒和小寶也來吧。沒別的事兒，就是靚靚第一次到咱家來，咱都見個面兒認識一下，以后在路上遇見也知道是自家人。嗯，不用著急，我和你大嫂二嫂先安排，到家就吃飯，路上一定要慢，安全第一啊?！?/p>
啟亮放下電話，辭了酒場，心里七上八下：他們不會鬧事兒吧？在忐忑不安中熬到下班，接上妻兒來到父親家，路上啟亮反復叮囑鳳兒今天這場合當好聽眾，一定少說話。鳳兒笑著打趣，不就是侄媳婦嗎，又不是去會奧特曼，說錯話還要挨揍不成？啟亮咧嘴一笑，沒有解釋。
午餐自然是美味佳肴，豐盛無比，十幾口人圍著大圓桌推杯換盞，有禁有讓，往日老劉這一家之主的地位今天終于被孫媳婦撼動。當然，老劉除了開心還是開心，平日里因冠心病滴酒不沾的他，今天破例喝了一盅。如果不是啟亮勸阻，還大有要敞開喝的趨勢。這頓飯吃得很熱鬧，很喜慶，但菜沒吃多少。誰家有沒過門的媳婦也是這樣。
飯后，劉英把啟明媳婦叫到一旁，問要不要給見面禮。啟明媳婦摟住劉英肩膀，把嘴巴貼近她耳朵，說靚靚肚子里有了。劉英明白了。
“小寶，小寶，過來看看這是啥？”劉英招呼小孫子。等小寶跑到跟前，劉英隨手從身旁柜子抽屜里拿出一個生滿綠銹的方孔銅錢遞到他的小胖手里，“小寶兒，叫你二娘和你媽媽來?！毙毧戳丝词中睦镞@個很丑的東西，往桌上一丟就跑出去了，嘴里大叫著：“媽媽、二娘，我奶奶叫你們?！眴⒚飨眿D彎腰撿起那枚銅錢吹了吹攥進手心，對劉英說你們商量吧，就扭身去了客廳。劉英張了張嘴，沒說話。
娘仨一碰頭，劉英對倆兒媳婦說要給靚靚見面禮，并簡單描了描靚靚懷孕了。這是老劉家第一個隔輩人的事兒，很好說，前面有車后面有轍，差不多就行，于是就決定以家庭為單位，每家給新媳婦掏500塊。鳳兒和二嫂把錢遞到劉英手里，要她一塊給。這時，老大和老二圍上來了。
五
“阿姨，您考慮得咋樣了？您總不能讓從孫子走在陽光下參加他父母的婚禮吧？”啟明也許是因為喝了酒，臉色脹紅。
“幾天前，我回我自己的家了，你爸又打發啟亮把我接回來了。其實我不想回，可又怕你爸急出病來，他本來身體就不好?！闭f著劉英話題一轉，“我先把錢給靚靚啊?！彼抖妒掷锏钠弊泳屯庾?。
“呵呵，這個借口找得好?！眴|啪啪啪拍手，聲音非常響亮，很難說不是起哄。
劉英低眉順眼，連她自己都搞不懂她應該把目光定位在何處。
“阿姨，這么仨瓜倆棗的不頂用，您孫媳婦需要的是房子，懂不？”五大三粗的啟明門口一橫，咄咄逼人，“您說您，走就走了吧，干嘛還反悔啊，您這不是倒騰人玩嗎？您到底說話算……”
啟明話沒說完，啟亮抓住他胳膊用強壯的身體往旁邊輕輕一拱就擠進屋子，他怕的就是這一出，不料還真唱上了。
“大哥二哥這是說什么呢？”鳳兒聽得云里霧里，但不好插嘴詢問，見著啟亮，終于憋不住了。
“看小寶去！”啟亮沖鳳兒一努嘴，支走了她?！霸勰懿荒苷壑幸幌乱庖?，大哥、二哥，不就是騰房子嗎，讓阿姨和咱爸跟咱們三家輪流住，別讓他們分開。這樣可以吧？”
“好，既然你提出了兩全之策，就讓咱爸和阿姨先住你們家，也數你們家最寬敞，過段時間我們再接?！眴⒚靼牙先斯笆窒嘧?。
“這樣也好?！崩隙罅χС?。